懷舊記憶 城中的老地名
劉老三,晚上到五顯廟吃狗肉啊;王大腦袋,後天中午來東門吃酒;三娃子,大後天你來左堂巷把鞋墊給你媽拿回去……這是我在城裏,半夜時分常依稀聽到的喊聲。這些城裏老地名,已乳名一樣消逝了,我只不過是在迴光返照。
我去北方一座大城,拜訪一位鄉人,他和我念叨起從前城裏的一些老地名,突然止不住熱淚橫流,一把抓住我,嘴脣哆嗦,如想起了故去親人。他央求我,回城以後,給他拍幾張老地名的照片郵寄過去,以解思鄉之渴。我遺憾地搖晃着頭,都拆了,拆了,舊城改造,城裏老地名太土氣,好多都不在了。他摩挲着胸口,似有什麼東西從他心裏活活拔出去了。
一個懷鄉者,在異鄉唸叨的,是那些時空裏永不褪色的老地名。故鄉的城,也是一條沿着老馬路老城牆老鐘樓綿延的老藤,藤上結滿了老地名的瓜。
通常,一座老城,都有東門、西門、南門、北門。這樣一座城,猶如襁褓一樣護佑着城市的四道“門”,成為一座城裏最響亮的老地名。童年時,我從鄉下去城市,在老城的煙塵滾滾裏飛奔,問一個小胖子:“你家住哪兒啊?”小胖子回答得有板有眼,東門,往左拐,黃葛樹下的院子。我去過小胖子家,吃了一個鹹鴨蛋。後來,我從鄉下,給小胖子家提了一隻鴨。一個鹹鴨蛋之恩,一隻活鴨相報,你看從小,我就是一個懂得感恩的人。我在小胖子帶領下,雄赳赳穿越過那城裏的許多老地名。在一個城市道路的掌紋上,肯定有我細小身影的覆蓋。但一個城,有多少風塵僕僕的人影,與老地名擦肩而過,或終日廝守。一個人,記住了那些老地名,在心壁上,也就爬滿了老藤。
那些城裏的老地名,在老城人心上,往往成為一張懸掛在眼簾的活地圖,要成影,也是用黑白膠捲拍攝的。星羅棋佈的老地名,是老城在地下竄動的根。
我曾經在老城騎着自行車,在風裏模仿孔雀東南飛的姿態,深入民間,去那些老地名裏暢遊。那些年,一輛輛公共汽車緩緩穿過城裏一個個老地名。有次,我乘坐在一輛公交車上,聽見那位梳着齊眉劉海的姑娘沿途報站名:“西門坡……萬里城牆、兩層橋、易家莊、三元街、四方井……”聽到這些地名魚貫而來,不用想象,這些老地名就是一段一段城南舊事。那正是我自卑而暴烈的青春期,為了聽到那個親切的女聲,我有次在她那輛車上繞着老城轉悠了兩圈,把老城一些老地名,編成了一首詩,下車時,我把這首詩粗魯地一把塞給她,但再無迴音。我只記得那輛公共汽車的車牌號碼,有一次沿着那車小跑了兩個站,抬頭一望,竟不是那位女售票員——她是在故意躲我?還是……這成為了一個謎。
那些安卧在城市各個角落的老地名,有時來源於那個地理位置的地形地貌,或者是一段傳説。但也有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“無厘頭”:比如有一條馬路邊的巷子裏,叫“螺絲包”,完全無法考證它的來歷,是一個隨心所欲的人,一次隨心所欲的命名得以沿襲下來。“雞公嶺”上也無雞鳴聲,但我願意想象,從前的老城裏,有一家大户,在落葉堆積的庭院裏養了雞,每天黎明,城裏雞鳴聲四起。而今經過這個老地名,我還一時恍惚,這地方會突然咯咯咯竄出幾隻雞來。我生肖屬雞,以至讓我每次經過這地方,還讓我恍惚以為是回到了三百年前的故鄉。
在都市,或者縣城,那些老地名大多已更名,老地名到線裝書裏去了,但我還是一頭扎進時光深水裏,去打撈它從前的老地名。這一個人的泅渡,讓我感覺淋浴了一場光陰的滄涼大水,令懷舊者神清氣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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